年轮丨李霄霞：回大院听爸爸讲过去的事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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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霄霞，1976年中学毕业后到北京昌平黑山寨插队。1978年入读中国人民大学政经系，毕业先后在解放军总后军医学校和北京师范大学工作。现已退休。
1
父亲当兵
年轻时的父亲，很帅的
父亲出身于东北地主家庭。他16岁就去区政府工作，为解放战争做支前，工作很繁忙。他曾见过林彪和几个大帅。他说见到林彪在院子里吃黄豆，从兜里掏出来跟吃零食似的。我问，你们要给他们烧水做饭吗？他说，人家不用，都是用他们自己人，不放心呗！
可一解放，自己的地主家就被抄了，这革命到自己头上了！而且是抄了好几次，快家徒四壁了！这还不算，还把全家都赶山里去了。那时，我爷爷已犯过一次病，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，不能做整劳力。养家重担基本落在我爸肩上了。
我爸有五个弟妹，这一家子咋养活啊！他就去干挣钱多的活儿。他去火车站扛麻包，装车卸货，200多斤的粮食登高爬下的。有次中医号脉就说他年轻时劳累过度了。
我爸给我讲过一件事。
那时虽然政府给点山坡地，能种点玉米，但会有一段时间粮食没有下来，青黄不接，家里就断了口粮。我爸就得去打几天工，弄回点粮食。
有次干了几天活，老板给了我爸两斗大米的工钱，大约80斤。还借给我爸一匹马驮粮食。我爸说，这马怎么还回来呢？老板说，这马自己能回来，你不用管。我爸不能走大路，那时盘查很严，就走庄稼地。快到村口时，就拍拍马屁股，那马就自己回去了。他到了自己村子就安全没事了。
后来他就去山里伐木头。这砍木头可是相当危险。前两天，我爸看了报道特意跟我说，伐木工是世界十大危险职业之首！那时每年进山10来个人，总有俩回不来的！可是挣的钱能顶俩人的。我爸为了养家就要去。他先是找有经验的请教，很快学会要领。人家还夸他，有文化就是学得快。
后来我爸心里想，五个弟妹在山里也没出头之日啊！他们的将来生活怎么办呢？
正好赶上抗美援朝招兵，都不愿意去。我二舅是支前民工，他说有天他出去了，回来窝棚里的皮带被炸得粉碎，他要在，肯定over了！
我奶奶说，我爸有天特早起来，帮她熬了一锅大碴子就一声不吭参军去了。很快，区里来人了，说家里是军属，给迁回去。我奶奶这才知道，就哭哇哭。她明白，我爸是要用他的命救出全家。后来弟妹们上技校的，工作的，都有了比较好的安排。
而我爸，都说他好心有好报，他的部队到鸭绿江边就不走了。我爸自嘲说自己是抗美援朝没过江。
这兵当得太有意义了。我爸开启了他的新前程，也为弟妹们开启了新生活。
想我爸原本一个地主公子哥，少年时就遭遇了人生巨大转变，在逆境中，在人生的苦海中游泳。以前他从不说这些苦。近几年才爱跟我说了，他的人生努力在我面前一幕幕展开。
2
乡绅爷爷
我爷爷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族，家里太有钱了。一家子就商量这么多钱干什么呢？最后决定让孩子读书。我爷爷上了大学，几个姑奶奶还去了日本留学。
我爷爷是学机械的。他曾在东北铁路上工作，因不愿受日本人的气，就回乡了，管理当地的渔市。
那时，当地有个潜规则，要是有外地人路过，需要帮助，那肯定得去乡绅家里；有什么困难，那得乡绅解决。我爸就记得一件事。
有个朝鲜族人，要回家乡。可是他病了，正好走到了我爷爷家这里。人家就给他指了我爷爷家。于是，我爷爷就得招待他了。
先是要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，让这人住下。然后，我爷爷还得每天陪他吃饭，如客人般招待着。这人因为身体不好，还真住了些日子呢！临走，还要给他预备些盘缠，足够他走到下个目的地。
我爷爷心地好，对穷苦人也不歧视。我爸说，有一次，一个特穷的人偷了地里一袋子土豆。打工的看见了，就告诉了我爷爷，问怎么办？我爷爷说，人家也是穷得没办法了，都吃不上饭了！不就一袋子土豆吗？算了吧！这人后来在斗地主时特积极，可是要斗我爷爷时，他就溜了，他还记得那一袋子土豆的情呢！这人还是有良心的。
解放后，我爷爷就惨了！因为被判为地主，就罚他挑水。我爸说过，土改后，我爷爷曾经得病，半身不遂有些后遗症。而且他是个地主家公子般的人，不管身体还是精神都要承受折磨。这一挑就是几十年！后来终于不挑了，这心里的担子也放下了。可他太兴奋了，结果很快脑溢血过世了，也就将70岁吧！
我当兵后，回了趟老家。虽然不是正日子，我奶奶还是特意带我去给他上坟，说我爷爷知道我当兵一定会特高兴的。我可怜的爷爷，连个坟头都没有，只是按着我奶奶记得那地方拜祭一番。
我的爷爷是个好人，他活得好憋屈。我无处为他申冤，只能说，上天为什么对他这样。那被消灭了的数以千百万的乡绅，不会比他的命运好，一定还会有不如他的！
最近看到文章，说要恢复乡绅文明，我就想到爷爷。他是个文明乡绅，值得怀念。
爷爷喜欢我，他管我叫笑面虎。可能是他受的苦，心里对命运的无奈，笑不出来吧！
3
宋才子传奇
听爸爸讲大院的故事
8岁我赶上文革，开始是比较温和的革命大辩论。大院内经常看到三五个大人围在一起，只要有宋伯伯在，就一定会吸引我。
有天，我在饭桌上跟我爸说了我很喜欢听宋伯伯讲话，声音好听，讲话在理，有说服力，谁也说不过他。可我爸说，他们说不过就打他，他身形跟瘦麻秆似的，可不禁打。唉！
宋伯伯出身贫苦，本该根红苗壮的。可当年他为了生活，拼命考上了国民党中央大学学英语，并在残酷的一轮轮淘汰中，坚持下来了。是真正的学霸！
年轻时，他曾跟着我院的李将军工作过一段时间，看他老大不小的一个人，将军就给他介绍了个对象。这女的因为前夫是右派，结婚没多久就离婚了。她想，这次将军给介绍的，准没错！没想到又碰上个右派，觉得自己真命苦，索性不离了，认了，爱咋咋。
可我爸单位的造反派非闹到女的单位。我爸管人事，就去了女方单位，说宋同志的右派还没有确定下来，目前还不是敌我矛盾，属于人民内部矛盾。这样就不必离婚了。
然而造反派又给宋伯伯家乡寄公函，要把宋伯伯遣返回乡。我爸又跑了一趟。我爸说，他家乡的生产队长真有水平。他跟我爸说，宋这样的身子骨也种不了地呀！最后还得靠我们养着他。他有文化，留在你们那里好歹还能为国家做点贡献呢！还是在你们那儿吧！我爸说，那把之前公函拿来吧！然后我爸就给撕了。
当年宋伯伯还是下了功夫培养他大女儿的。孩子考试成绩够了上外语学校的标准，可是因为他的原因就没上成。
文革后，宋伯伯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春天，得以施展他的外语才华了！外国人这样评价他的翻译水平，说你们的翻译也就能翻译出百分之六十吧！宋翻译能翻译出百分之百！只要听了宋伯伯的翻译，那后面的翻译简直没法干了。他还会好多土话俚语，吃饭时介绍得绘声绘色的。他介绍的中国一些独特的吃法，外国人说，动物生在你们国家真是很不幸啊！
宋伯伯曾在清华大学做客座教授。我爸特佩服说，清华的学生多狂啊！讲不好肯定给轰下讲台的。课堂上，他可以流利地大段背诵莎士比亚原著，随时可以引用原著里的人物对话，给清华那帮学生震了，完全佩服。
我妹出国的信函都是请他给写的。
我爸喜欢跟他聊天，后来他每天听国外广播。他跟我爸说，他的脑子完全可以用英语思考，不用中英转换。他的同学在国外和台湾很多，也挺有成就的。他们定期携夫人聚会，自有人出资高档次招待。
宋伯伯是个好人，人很谦和有修养，从不伤害别人。他具有极高的英语才华，可是很多年他都不得志，我很为他惋惜。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那些苦日子的，一定担惊受怕几次吧！
他几十年的大好年华啊！谁来为他的委屈买单！
4
大刚小刚的爸爸
我7岁到北京，之前在锦州呆过几年，留下点零星印象。
大刚小刚是哥俩，大刚和我年龄差不多。有时候我和他们玩着就闹起来了。可他们的妈妈从不说我，总是训斥大刚。所以我就不怕这哥俩。
他们的妈妈是个老师，梳着长辫子，人长得中上等。他们的爸爸很壮实，总是面带微笑，感觉挺柔和有修养。
刚们的爸爸和我爸一样是地主出身。我爸爸16岁参加革命工作，经历坎坷比较多，处事也很谨慎。比如，我从没看见我爸回爷爷家，都是我雇农出身的妈妈带着我大摇大摆地回奶奶家。在文革最紧张的几年，我爸不让我妈给奶奶家钱。其实是一直往家寄钱的，后来我爸的弟妹们都工作了，也可以不寄钱了，可是寄惯了！我奶奶就说是我妈不让寄的。现在我妈说她背了几十年的黑锅。
有一次去看电影，几个女老师给一个年轻的老师介绍海军军官。电影院门口陆续进去的海军军官好帅呀！国外也流行美丽的姑娘爱水兵呢！我想，刚们的妈妈和他们的爸爸相识时也应该是这样的！
结果后来出事了！刚们的爸回老家给地主爹上坟，被告发了。部队上做出了开除军籍，遣返回乡的决定。一家子眼瞅着就要散啦！可是，刚们的妈妈却对刚爸不离不弃的！一直到多年后平反。他俩已是老年了，经常一起去跳广场舞，尽情享受生活。
我不明白刚妈为什么对刚爸那么痴情！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是怎么过来的？她怎么能习惯帅气的海军军官老公变成一个老农呢！
而刚爸为什么要去给地主爹上坟呢！其实这很正常吧。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！可看看现在就知道了。传统被灭了多少，又搭进了多少沉痛的代价。
出身不好的，平时如履薄冰。否则代价惨痛。我爸说在他要入党时，工农干部给他提的意见是，走路腰杆太直了，应该谦虚地弯点腰。但是在部队不能入党是干不下去的。我爸就说，这是我在步兵学校训练出来的，就是这样要求的。其实我爸心里想，真是岂有此理，可笑！
以前，我觉得我爸资历挺老的，升职却没有人家快。现在明白，他能维持我们这个家是多么不容易！文革中那帮人多想整他，就是没抓到把柄！
李霄霞读本
本文作者近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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